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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俊:遗体捐献者集体纪念碑上第1714个名字 |
2017-10-23 | 【大 中 小】【打印】【关闭】 |
柯俊院士(资料图片) 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朱娟娟 文稿编辑:蒋韡薇
没有照片,没有生平,没有墓地。2017年8月,武汉石门峰遗体捐献者集体纪念碑上,新刻上了第1714个名字:柯俊。 邮票大小、金色的名字背后,许多人不知道的是:他经历过“九·一八”事变,领导过天津“一二·一八”学生爱国示威运动,负责转移过国家民用工业物资;留英期间,在钢中首次发现“贝茵体切变机制”,蜚声国际;学成归国,创立起第一个金属物理专业,参与创办第一个冶金物理化学专业,开辟我国考古冶金史研究,推动高等工程教育改革…… 101年的时光里,他留下许多标签: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著名科学家、教育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我国金属物理、冶金史学科奠基人,北京科技大学教授。 2017年8月8日7点29分,老人停止了呼吸。 听闻柯俊先生捐献遗体,许多熟悉他的人说,一开始感到震惊,但又不觉意外。“这符合先生一贯的做法”,“他总是想着别人”。 有人这样概括他的一生:一颗报国心,一生为他人。 柯俊是经历过战火的人。 1935年,抗日救亡杂志《生活》周刊记录了这样一幕:天津“一二·一八”学生爱国游行示威现场,18岁的柯俊举着“学生请愿团”的旗帜,出现在第一排最左边。 1937年“七七事变”后,天津很快沦陷,就读于河北工业学院化学系的柯俊不得不南下流亡。当年秋,武汉大学收留了他。武大档案馆内,学生履历册记载了柯俊的学号:理学院化学系四年级“借350”。一年后,武汉即将失守,柯俊以91.7分、全班第一的成绩毕业。 山河破碎,全班20多个同学,没有一个人找到工作。经恩师推荐,他来到国民政府经济部工矿调整处工作,负责将长江中下游的重型机械化学工业和纺织工程设备,迁到川、陕、滇、贵等地。 这样的时期,柯俊没忘记学习,时常边吃早饭边阅读物理、化学英文原版书籍。 1944年,柯俊得到了去英国伯明翰大学理论金属系学习的机会。4年后,获该校自然哲学博士学位。1951年,他在伯明翰大学取得了终身讲师的职位。 魏寿昆(中)、柯俊(左)、肖纪美(右)三位院士经常在一起探讨问题。(资料图片) 留英期间,致力于铜的再结晶、低碳钢焊接时的变化等研究,柯俊完成博士论文《贝茵体的切变机制》,成为贝氏体相变切变理论的创始人,引起美国、德国、印度等诸多国际顶尖金属研究机构的注意与青睐。 彼时,新中国成立,百废待举。得知国内准备筹建首个金属研究所,柯俊百感交集。几乎是同时,美国芝加哥大学金属研究所史密斯教授也对柯俊极力邀请。 那时,柯俊已与在武大相识、后同样到英国留学的邱绪瑶结婚,儿子出生,生活渐稳。经历战火岁月与国外留学,柯俊明白,“能够平等对话的前提是实力”,他迫切想回到祖国,发挥一点力量。 柯俊这样回复史密斯教授:“我来自东方,那里有成千上万的人民在饥饿线上挣扎,一吨钢在那里的作用,远远超过在英美的作用。” 身为伯明翰大学终身讲师,辞职回国必须提交申请两年后才能获批。1953年,柯俊带着妻儿回到祖国,1954年,到北京钢铁工业学院(北京科技大学前身——记者注)任教。 柯俊几十年从事合金中相变的研究,首次阐明钢中过热过烧的根本原因,解决了长期困扰冶金界的重要问题。 上世纪90年代,美国、日本、中国都在研究,怎样将钢的强度提高,让同样强度的钢板变薄、钢筋变细。在柯俊带领下,新一代高强度韧钢的基础研究课题率先完成,从此生产一吨钢可节约三分之一的能源。 在学术方面,柯俊研究横跨理学、工学、史学,在金属物理、冶金材料和科学技术史多个领域,荣誉等身: 中国科学院荣誉奖章、全国高等学校先进科技工作者称号、中国材料研究学会最高荣誉贡献奖、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中国电子显微镜学会钱临照奖、冶金科技终身成就奖……除伯明翰大学自然哲学博士学位外,柯俊还被授予该校荣誉工学博士学位,加拿大麦克马斯特大学荣誉理学博士学位、美国萨里大学授予荣誉博士学位。 柯俊一生指导过多少学生,已很难统计。 徐匡迪院士与柯俊院士的缘分,始于1954年。徐匡迪考入北京钢铁学院冶金系,到校不久,便见到了任教的柯俊先生,“对这位留英回来的著名教授,同学们都充满敬意。” 去年6月,柯俊院士百岁生日,徐匡迪为他题词:春风化雨,桃李芬芳。全国政协副主席、农工党中央常务副主席刘晓峰致辞,回顾当年聆听柯先生讲课的情景,称赞“先生治学严谨务实,不断创新教法,将科技前沿引入课堂。为人谦逊豁达、质朴儒雅,平易近人。不愧为学界泰斗、一代宗师。” 后来担任过北科大党委书记、校长的李静波教授,是柯俊的学生。李静波仍记得,1956年,柯俊老师比划如何做卡片、写摘录的样子,“老师拉开几个文献柜子,里面是多年的文献分类卡,可随时查阅、补充。” 北科大冶金与材料史研究所所长潜伟、博导孙淑云,四川大学教师彭商强、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方一兵……柯俊带过的一代又一代学生,不约而同珍藏着同一样东西:老师为他们修改过的论文或报告手稿。 柯俊14岁留影。(资料图片) 潜伟原本以为,自己的博士论文可以顺利过关,没想到老师为他改了7次。本来准备在春季的答辩,改到了夏季。“每次修改,从章节结构到具体错字,甚至标点符号,都标得一清二楚。”答辩前一天晚上,柯俊还查出几处小错,打电话叮嘱他第二天注意。 在北科大,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念柯先生的研究生不容易过关。因为发现自己指导的一名博士生答辩时显微镜照片有问题(一般人很难注意到),柯俊投了反对票。不过事后,柯俊很快去宿舍安慰他,这名学生也明白了学风严谨的重要性,欣然接受。 柯俊对学生的体恤,也是学生们公认的。 1987年3月,柯俊的学生、后来担任剑桥大学李约瑟研究所所长的梅建军,要去四川考察古代矿冶遗址,那是柯俊早年考察过的地方。临走前,柯俊把他叫到家中,交待了路线任务,又叮嘱要带上药品、绳子、手电等,并一再要求他注意安全。从先生家离开,已是凌晨一点了。 2006年,因研究需要,柯俊的博士生方一兵想要去拜访郭慕孙院士。年近九旬的柯俊得知后,不仅立即帮忙找到了郭院士的联系方式,提前联系好,还准备了一盒巧克力,陪方一兵一起去。 去年6月,柯俊捐资10万元,北科大出资200万元,启动成立“柯俊科技教育基金”,奖励在材料、科学技术史领域有突出贡献的优秀学者。 徐匡迪院士记得,1954年的秋天,入学不久,便见到了在校园内骑着一辆自行车的柯俊先生,风华正茂。 2000年左右,学生潜伟回北科大,天下着小雨,他远远望见一位老者推着辆二八自行车蹒跚行进,近了一看,居然是柯先生,“当时老师已80多岁了。” 这辆在学生们看来异常危险的自行车,直到柯俊80多岁一次大病后,在家人与学生劝告下,才“退休”了。 一次,柯俊要去欧洲访问。大妹柯若俨帮哥哥整理行装发现,要带走的衣服没一件新的,有的西装袖口已脱线。若俨不由想起1933年,在天津读书的大哥回家探亲,母亲看他衣服旧了,给了一些钱,让他去买套西装。结果柯俊遇到一个准备卖掉孩子、哭泣不已的母亲,就把买衣服的钱都给了她。 不过,不追求名牌着装的柯俊,对出席重要场合着装的要求很高。参加学生答辩、学术报告会,柯俊总是西装革履、打着领带,“虽然不新,却整整齐齐,沉稳中透着尊严”,潜伟说,这才是“真正的绅士风度”。 常年活跃于科研一线的柯俊,和国外许多教授、专家很熟。许多青年学生,受他推荐得以到国外著名大学、研究机构深造,一些人已成长为院士、长江学者或优秀的科学家。 没有架子的柯俊,和菜场的卖菜小贩、学校看门的门卫也很熟。 一次,柯俊从学校逸夫科技馆开会出来,见到看门的老王,热情地上去打招呼。一旁的潜伟一脸诧异。柯俊说,“他很了不起,早年看门时,见到苏联专家的车也敢拦下,秉公办事,值得我们尊敬。” 在许多学生心中,柯俊先生十分风趣,对自己的“囧事”也毫不讳言:1934年在天津的那场华北运动会,他报名参加网球预选赛,夜以继日苦练、手上磨起了血泡,“结果却让人家打了个零蛋回来!” 柯俊生过四次大病。70多岁做过两场手术,80多岁,又做了心脏病手术、直肠癌手术。每次,惊险过去,学生们去看他,他都笑哈哈的:“阎王爷、马克思不肯接待我啊……” 一名学生这样描述师恩:感佩于老师明亮而不刺眼的睿智,飘逸而不轻浮的从容,深厚而不沉滞的内涵,学子们沐其师风、浴其师泽,却又浑然不知。 指导学生发表论文、把自己名字划去,受邀作报告邮回酬金……面对名利,柯俊很淡泊。 数十年坚持对合金中贝茵体相变机理深入研究,柯俊的杰出贡献得到国际同行充分肯定,学界称其为“贝茵体先生(Mr.Bain)”。 不过,对这一称呼,柯俊并不接受。他觉得,一项研究的完善需多个阶段、多名学者付出心血,自己只是做了其中一部分。 2006年,学生们想要为老师撰写传记,柯俊多番劝阻、不愿成稿。2010年,中科院学部决定出版院士传记丛书,柯俊成为首批入选的22位院士。2012年,由学生韩汝玢、石新明编著,《柯俊传》才得以出版。 直到晚年,柯俊仍固执坚持着自己的“倔”:他不写书,认为做科研写书太浪费时间,不如做出最前沿的研究刊发在期刊上;他不鼓励学生乱发文章,认为“一年扎扎实实发表两篇高质量的就不错了”。他还和师昌绪院士讨论:有博士生3年发了20篇文章,他觉得太多,就退回去、不审。他十分瞧不上学术不端行为,早在十多年前,在报刊上发现这类报道,亲自剪下,交给冶金与材料史研究所,让全体师生学习。直到90多岁,作为校长顾问,柯俊还每天爬楼梯,去学校行政楼三楼的办公室,看论文、看杂志、与学生谈话。 柯俊95岁时,相守近70年的老伴儿离世。潜伟注意到,先生渐渐没以前那么精神了…… 晚年的柯俊,住在北科大教师宿舍区。他把许多书籍、资料捐了。中国科学院院士叶恒强、北京大学陈青教授、中国有色金属学会教授褚幼义、中国古代冶金史与冶金考古专家韩汝玢、中国科学院力学所研究员卢锡年、北科大博导李延祥……来来往往,那张深蓝色的沙发,已不知接待过多少学生。 只是,那位每次与学生促膝长谈、临别还要送学生到电梯口的先生,再也不回来了。 2017年8月17日,当年求学珞珈的少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回到了1000多公里之外的母校武汉大学。 遗体捐献仪式上,长子柯英说,父亲生前患有多种疾病,是现代医学延长了父亲的生命,父亲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为医学与教育事业作最后一点贡献。 武汉大学常务副校长冯友梅说,遗体捐献是一项艰难而高尚的人生选择,体现的是奉献社会的胸怀和热爱生命的精神。武汉市红十字会遗体及器官捐献中心负责人,向柯俊家属颁发纪念证书和纪念杯。仪式简洁庄重,半小时结束。 柯俊院士遗体捐献的新闻播发后,有人发现,网上跟帖寥寥;同时期另一条娱乐明星的绯闻,跟帖近两万条。有人感慨,现今,人们对娱乐明星关注太多。 这位默默奉献、致力于改写中国科技实力、让中国赢得世界尊重的大牌科学家,遗体静静躺在母校医学部,用于教学和科学研究。 人们怀念他:先生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只是换了个方式,重新回到青年学生、回到人们中间。
来源:中青在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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