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0号的傍晚,那个这几个月来一直担心的噩耗还是不期而至了,虽然内心告诉自己已经做好了接受这个事实的准备,然而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还是让自己难以承受之重,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思绪停留在5月20号的那个下午,没想到病房里的那次探望竟成了与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的先生身体已经很消瘦,但思维意识却很清晰,每一个去探望的学生他都能清楚的记得,虽然已经无法言语,但仍不忘通过手势让我们不要害怕。后来整个的6月一直忙于各种学生的毕业和答辩,乃至于一直寄希望于7月能够有时间再去多探望先生,没想到那次的匆匆一见竟成了永别。继师先生2014年不幸仙逝之后,新中国后的另一位高温合金乃至材料界的学术泰斗也驾鹤西去了。
跟先生的师徒情谊始于十年前,由于我的硕士导师因退休年龄将到,而我当时已经确定了硕博连读,后经硕士导师推荐到先生门下。作为一名资深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先生身上的无数光环让我这个初遇科研的学生顿生惶恐敬畏之心,至今难以忘怀的是预约见面时电话里那句透着浓郁上海口音的“来吧,来吧”和与先生初相见时的那副和蔼可亲的慈祥面容。追随先生为师的近3年的时间里,因为先生工作繁忙,除了课题讨论时跟先生接触较多,平日里跟先生交流的机会并不多。因此,每年的教师节和元旦就成了我们这些在学的胡氏弟子期盼的节日,因为在这两天是必然能见到先生的。元旦应该是一年中胡氏弟子们与先生相聚的最隆重的节日了,按照惯例先生会邀请所有在学的学生到自己家里,精心准备各式各样的点心和水果供大家享用,并跟大家分享自己多年来的科研经历和经验,解决每个学生科研工作的困难和疑惑,最后都会有一个保留节目就是由师母陈老师亲执相机,分别给先生和每个弟子留下一张合影,由此,与先生每年的合影都会成为大家今后日久弥新的回忆。每年的教师节,先生所带领的各研究组组长都会携先生的弟子带一束花篮去拜望先生,先生会聆听每个学生近期所取得的成绩,跟学生亲切交流心得体会,但先生总会让后来的组把先前组送来的花篮带走,先生认为花篮有就可以了,多了就浪费了,而且由于很多学生同时又是老师,所以先生也会把这花篮送给那些已经为人师的学生们,因此,教师节里通常先生的房间内都只有一束花篮。
后来,随着时间的增长和耳濡目染,慢慢对先生有了更多的了解。先生1929年出生于旧上海的广告行商家庭,从小就在教会学校上学,所以先生的英语一直都非常好。中学毕业后先生分别被沪江大学、上海交通大学、之江大学和东吴大学录取,最终由于先生偏好化学,而选择了当时化学系很强的沪江大学。大学毕业后,本着无条件服从祖国建设需要的原则先生从上海坐了七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我国的老工业基地东北沈阳。上世纪50年代先生先后在抚顺钢厂和大连钢厂进行炼钢生产的研究工作,并做出很多不可磨灭的贡献。后来,由于祖国的需要他又投入到当时国防建设紧缺的飞机发动机的研究中去,而这倾注了先生一辈子的心血。再后来,先生在非平衡合金的研制及其它新材料和新工艺的研究都多有建树。先生的一生都贡献给了新中国的材料事业,一生研究成果和获奖无数,为国家培养一大批科学人才。先生的一生是十分不平凡的一生,是对材料科学和国防建设孜孜以求的一生,同时先生又是吃苦耐劳、甘于奉献的一生。先生年轻时的科研环境和生活条件很差,一家四口挤在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屋;文革时遭遇了不公正待遇,但先生仍然不忘科研、坚持读书,这也为后来取得的巨大成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虽然上学期间与先生的接触不多,但从准备博士毕业的那一刻开始,我与先生的接触越发多起来。我的每一篇论文先生都会认真的从头改到尾,包括标点符号、上下标,甚至参考文献中写错的英文人名先生都会一一给予指正,而且先生总会非常及时把论文改完,省去了我们很多忐忑不安的等待时间。经先生精心改完后,每一个学生都会给先生奉上一本装裱精致的毕业论文,先生会按照毕业的先后顺序给每一本论文编号,然后摆在办公室的书柜里,因为每一本论文都是他的骄傲,每一个学生都是他的牵挂。毕业后,先生会根据每个学生的特点给学生推荐和介绍合适的工作,我也不例外。先生先后给我推荐和引见了多个大学的职位,当遇到挫折时每一次先生都会不遗余力地为我排除困难,当工作不理想时每一次先生都会不厌其烦地为我介绍下一份工作,为了学生的前途,先生总是呕心沥血地给予百分之百的帮助。后来,先生还是觉得已有的职位不理想,于是毫不犹豫地把我推荐到日本继续进行博士后深造。于是,当我孤身一人于大洋彼岸、元旦之前收到先生亲自制作并附有合影的电子贺卡时,那种激动和感念无法用言语形容。回国后,先生又重新为我推荐工作,即使先生再次遇到阻力时仍然不忘反过来给予我鼓励和信心。因为涉及到工作后更换研究方向,先生更是结合自身的经历给我打气鼓劲,“我当初学的是化学,后来却搞了材料”,“科学都是相通的,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哪里需要你,你就应该在哪里扎根”。毕业这么多年来,先生始终关注着我的成长,经常解答我的困惑,即使在评职称问题上,先生也总是给我开导,“科研人要受得起委屈,耐得住寂寞,吃得来劳苦”。
所谓“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正是先生设身处地、无微不至地关怀、关心、关注学生的每一步成长,学生反过来才更加敬重仰慕恩师。在先生病重的日子里,很多弟子都从国外、省外前仆后继地赶回来探望恩师,微信群里每天都会有数十个学生的祈福,祈福先生战胜病魔、早日康复。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先生一生都不曾惧怕黑暗、惧怕死亡,因为连先生工作的房间号都是“444”,即使弥留之际仍然不忘告慰学生“不怕,不怕”。早在两年多以前,北京给先生做手术的专家当时就表示,以先生的病情,最多活不过一年,但是先生硬是凭借自己坚强的意志,凭借自己不屈的信念,在积极工作的同时与病魔抗争,硬是将自己生命的长度延长了两年多的时间。然而,生命终究还是在时间面前表现了他的无助,先生还是轰然倒下了。即使这样,先生很早就立下遗愿,死后不举行任何形式的追悼会和告别仪式,因为先生不愿给大家添麻烦。
而今,先生已为自己的生命划上了圆满的句号,凤凰涅槃,死而后已。先生的一生是光明磊落的一生,是高风亮节的一生,即使居功至伟,仍然脚踏实地,一生执着于祖国的材料事业,一生奉献于祖国的国防事业。学生们也一定会继承您的遗志,不忘初心,继续前行!
此刻回响在我耳边的始终是那句透着浓郁上海口音的“来吧,来吧”。来吧,来吧,先生一路走好!来吧,来吧,先生千古流芳!
感于2016年7月10日午夜
作者简介:潘晓林,现工作于东北大学冶金学院,2006~2009年师从胡壮麒先生攻读博士学位。